說到以錢占卜，人們就會想到嚴(yán)君平，他是文人以占卜為業(yè)的第一人，又是大思想家揚雄的老師，后代詩作中每每言及他。例如：“憑將百錢卜，漂泊問君平�！保ǘ鸥Α豆菜屠钍苋胧裼嘞裸娑酢罚拔闯觋R澤傭書債，猶欠君平賣卜錢�！保ㄌ祈f莊《落第后獻新輩》）“百錢卜肆成都市，萬古詩壇子美家�！保ㄔ脝枴都男晾献印罚┑鹊�。此外，有地方志的記載。北宋趙抃《成都記》載：“益州嚴(yán)貞觀有通仙井，相傳此井與廣漢綿竹君平宅井相通。有人淘井，得銅錢三，徑可二寸，因恍惚不安，復(fù)投井中立愈。或云此君平卜卦錢也�！边@自然是神話傳說。但既有“君平卜卦錢”，說明嚴(yán)君平是用錢作占卜具的。還有明代大文人楊慎的話可引以為證：“擲卦以錢，自嚴(yán)君平始。唐詩：岸余織女支機石，井有君平擲卦錢。”（《升庵集》卷六六《擲卦以錢》）。
然而有人不贊同楊慎等人的說法，因為嚴(yán)君平在《漢書》里有傳（卷七二《王貢兩龔鮑列傳》附傳），沒有言及此事�！稘h書》記載說：“蜀有嚴(yán)君平……卜筮于成都市，以為：‘卜筮者賤業(yè)，而可以惠眾人。有邪惡非正之問，則依蓍龜為言利害。與人子言依于孝，與人弟言依于順，與人臣言依于忠，各因勢導(dǎo)之以善。從吾言者，已過半矣�！湃臻啍�(shù)人，得百錢足自養(yǎng)，則閉肆下簾而授《老子》�！睋�(jù)《漢書》，嚴(yán)君平雖曾以占卜為業(yè)，但卻不一定是用錢占卜，“百錢卜肆”，乃是說嚴(yán)君平每天就掙百文錢，并不是講嚴(yán)君平用百枚銅錢給別人算命。而其他文獻記載也查不到嚴(yán)君平用錢占卜的事。
嚴(yán)君平是否曾以錢占卜發(fā)生了疑問，但宋人又提出，最早以錢占卜的是京房，也是漢代人。南宋大儒朱熹說：“今人以三錢當(dāng)揲蓍，不能極其變，此只是以納甲附六爻，納甲乃漢焦贑、京房之學(xué)�！薄啊痘鹬榱帧藩q是漢人遺法。”“南軒家有《真蓍》，云破宿州時得之。又曰：卜易卦以錢擲，以甲子起卦，始于京房�！鄙弦祆渲v到《火珠林》一書，這是一部很有影響的占卜著作。宋代著名目錄學(xué)著作陳振孫《直齋書錄解題》卷一二載：“《火珠林》一卷，無名氏撰。今賣卜者擲錢占卜盡用此書�！保R端臨《文獻通考》卷二二0《經(jīng)籍考》引錄）十分清楚的講明《火珠林》里有如何以錢占卜的內(nèi)容。后人研究表明，此書是傳授京房易學(xué)的書。而京房又是漢代研究《易經(jīng)》最有成就的人。
宋人論證以錢占卜始于漢代京房，并沒有舉出直接的證據(jù)，大約主要靠《火珠林》，而宋人看到的此書，是否百分之百反映漢代人的學(xué)說，也不無疑問。但有文獻表明，唐代已有以錢占卜的現(xiàn)象。因為唐代學(xué)者賈公彥給《儀禮》作注疏時就講到了以錢占卜，他說：筮法，依七八九六之爻而記之。但古用木畫地，今則用錢。以三少為重錢。重錢則九也。三多為交錢，交錢則六也。兩多一少為單錢，單錢則七也。兩少一多為拆錢，拆錢則八也。（漢鄭玄注、唐陸德明音義、賈公彥疏《儀禮注疏》卷一《士冠禮第一》）引文令人信服地說明唐代已流行以銅錢占卜。早于朱熹，宋人鄭樵（《通志》作者）在《六經(jīng)奧論》卷一《易經(jīng)•揲蓍法》更細(xì)致地寫了如何用銅錢占卜：
其法，以八錢（書一二三四五六七八字）合于兩掌之間，搖動而混雜之。即以一錢上布于床上為內(nèi)體，既定，又以八錢搖動而混雜之。即以一錢布于床上為外體，如第一錢得三，第二錢得六，即為離下坎上，為既濟。如第一錢得六，第二錢得三，即為坎下離上，為未濟。準(zhǔn)次為法，只用二錢卜成一卦。然未有變。既畫為卦體（六短）（四短底長）如得復(fù)卦，仍以八錢分陰陽而為二，一四六七四陽卦也。文王后天易二三五八四陰卦也。初爻遇陽，則以四陰卦卜之。如此六次，則六爻之變盡矣。一為老陽，八為老陰，看四錢之中一八錢在甚爻上，則為變。一八俱出，則有六變。俱不出，則無變。六爻之中，有一二出者，即有一二變矣。其法尤簡且妙，其數(shù)且合先天。
清道光通寶背八卦圖
南宋后期人儲泳在《祛疑說▪易占說》中對當(dāng)時流行的擲錢占卜術(shù)提出了二點質(zhì)疑，他說：“筮易以蓍，古法也。近世以錢擲爻，欲其簡便，要不能盡卜筮之道。自昔以錢之有字者為陰，無字者為陽，故兩背為拆二畫也，兩字為單一畫也。朱文公（朱熹）以為錢之有字者為面，無字者為背。凡物面皆屬陽，背皆為陰，反舊法而用之。故建安儲學(xué)者悉主其說�；蛑^古者鑄金為具曰刀曰泉，其陰或紀(jì)國號，如鏡陰之有款識也。一以為陰，一以為陽，未知孰是。”他所說的“不能盡卜筮之道”，是指不能與《易經(jīng)》完全符合�！兑捉�(jīng)》有六十四卦，每卦又有六種變化，總共有384種結(jié)果。擲銅錢是否能產(chǎn)生如此多的結(jié)果，人們多有疑問。稍早于儲泳，項安世就在其項安世《項氏家說》卷二《說經(jīng)篇二》中提出：“京房易法，以八卦變六十四卦。以京氏易考之，今世所傳火珠林者即其法也。今占家以三錢擲之，兩背一面為拆，此即兩少一多為陰爻也。兩面一背為單，此即兩多一少為少陽爻也。俱面者為交，交者拆之，此即三多為老陰爻也。俱背著為重，重者單之，此即三少為老陽爻也。蓋以錢代蓍，一錢當(dāng)一揲，此自后人務(wù)為徑捷，以趨卜肆之便，而其本意則尚可考也。其所異者，則不以交與重為占，而自以卦世為占，故其占止于六十四爻，而不能盡三百八十四爻之變爾�！保ㄔ还稹吨芤讍⒚梢韨鳌吠馄扼叻ㄗ冐哉f》贊同其說。）與儲泳生活年代接近的趙汝楳在《筮宗▪筮宗釋本第一》中也講：“今火珠林諸家多用之，然火珠林?jǐn)S錢代蓍，用一卦定吉兇畫交重以紀(jì)變，其定爻以世應(yīng)，其玩占以納甲，五行，六獸，彼變包犧之畫，棄周公之辭，屏說卦之象，黜四策之名，故不必畫兩卦。今揲蓍而用交重，乃但畫一卦為口，則外卦無巽無干，互體無艮無巽，何以象之為風(fēng)為天為山為木，圣人立象以盡意，學(xué)圣人者宜謹(jǐn)所從�！币矐岩梢藻X占卜是否合乎易經(jīng)原意。元、明之間人陶宗儀《輟耕録》卷二八《銅錢代蓍》也持相近看法：“今人卜卦以銅錢代蓍，便于用也。又有以錢八文周圍鋪轉(zhuǎn)而取六爻，名曰金井闌。但干卦初爻及復(fù)之泰不可變，蓋止有六十二卦耳，此法不可用�！笨磥�，以銅錢占卜，是否符合《易經(jīng)》原意，如何才能符合《易經(jīng)》原意，的確不是個簡單的問題。由于存在懷疑以錢占卜“不合圣人意”的議論，所以，以錢占卜的普遍應(yīng)用就受到了一定限制。
以錢占卜的成功范例是五明道士為王庭湊占卜。王庭湊是唐穆宗時人，曾在割據(jù)者、藩鎮(zhèn)、成德軍節(jié)度使田弘正手下作大將。曾被田弘正派到鄴城辦事。王庭湊聽說鄴城有五位明道士占卜很靈，就前去占卜前程。五明道士擲錢為王庭湊占卜，“三錢并舞，良久方定，而六位俱重”。于是五明道士說：“此卦純乾，變?yōu)槔�，坤，土也，地也。大夫�(qū)肀覆贿h(yuǎn)，兼有土地山河之分，事將集矣，宜速歸乎�！蓖跬惵犃司挖s忙離鄴城回家。沒幾天，成德軍發(fā)生兵變，田弘正被殺，眾人推舉王庭湊為首領(lǐng)，于是王庭湊取代了田弘正成了新的割據(jù)者、藩鎮(zhèn)。他和他的后代共五世，統(tǒng)治成德軍地區(qū)一百多年。（《太平廣記》卷二一七《卜筮二▪五明道士》引《耳目記》）當(dāng)然，這只是一個不見于正史的傳說故事，究竟有多大可信度是很難說清的。
既說卜錢，不能不言及數(shù)量可觀的“錢卜”詩。然而此類詩大多俗而無味，值得一讀的或許不多。首應(yīng)述及的是唐憲宗時人章孝標(biāo)的《日者》：“十指中央了五行，說人休咎見前生。我來本乞真消息，卻怕呵錢卦欲成�！保ā度圃姟穾單�0六）是寫一位算命人給別人用錢占卜�！板X卜”詩中有相當(dāng)數(shù)量的是寫婦女因思念丈夫或情郎而占卜盼聚的。如唐代于鵠的《江南曲》：“偶向江邊采白蘋，還隨女伴賽江神。眾中不敢分明語，暗擲金錢卜遠(yuǎn)人。”詩中雖言及用錢占卜，但或許并不是前文所描述的那種正規(guī)而復(fù)雜的占卜，而只是民間流行的以銅錢正反面定是非的那種最簡單的占卜。明代貝瓊《清江詩集》巻九《金錢卜歡》講錢處稍多：“字憶開元日，清光尚自全。不知人遠(yuǎn)近，猶似汝方圓。一別烏衣后，三回白雁前。芳心偷自祝，吉語定真?zhèn)�。玉兆符龜灼，銀河待鵲填�？赡苋缱幽�，無術(shù)學(xué)神仙�！逼溲约笆怯瞄_元通寶來卜，但是否是前文所言的有數(shù)十種或上百種結(jié)果的占卜，仍讓人懷疑。明代徐熥《幔亭集》卷一三《竹枝詞》：“忽聽樓頭鼓亂敲，模糊月色上花梢。郎今去往無消息，暗擲金錢卜一爻。”其中言及“爻”，或許是較正式的占卜。清代董以寧《醉太平▪金錢卜》所描述的最接近正式占卜，其謂：“鵲兒不斷，燈二不管，紫姑仙不曾明判。擲金錢，再算青蚨飛轉(zhuǎn)，還飛轉(zhuǎn)。只郎去，歸偏緩，待點六爻還未半，奈心絲先亂�！保ㄇ鍖O默編《十五家詞》巻二九《蓉渡詞上》）然而這些詩僅寫婦女思念丈夫或情郎，遠(yuǎn)還不能全面反映占卜的實際社會功能。
作者：汪圣鐸
來源：《中國錢幣界》21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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